长江在晨雾中舒展银鳞,我抱着两束黄菊踏上龙龟山的石阶。露水浸透的鞋底叩击青石板,回音里裹着江轮低沉的汽笛。这座形如灵龟的半岛陵园,此刻正沉睡在嘉陵江与长江交汇的臂弯里。
爷爷奶奶的墓碑在第三级台地的香樟树下。爷爷的军用水壶斜靠在碑侧,壶底青苔斑驳,像是岁月结出的痂。去年冬至我埋下的醪糟酒坛还在原处,玻璃罐上凝结的水珠顺着 "丁未年秋月" 的刻痕滑落,恍若奶奶当年揉面时指尖垂落的面粉。
"老周叔说您最爱喝江口醇。" 我对着碑文喃喃自语,将保温杯里的白酒缓缓倾倒。酒液渗入泥土时,江风忽然掀起供桌上的蓝布巾,恍惚间仿佛看见奶奶系着同款围裙从厨房走来,竹箕里盛着刚出锅的醪糟汤圆,白雾般的热气模糊了她鬓角的霜雪。
沿着石径往西,一排整齐的碑林在雾中若隐若现。穿中山装的老人正在擦拭战友的墓碑,铜制军号摆件在晨雾里泛着幽光。"他是解放重庆时的爆破手,牺牲那天怀里还揣着半块硬糖。" 老人的手指拂过碑文上的弹痕,那些深浅不一的凹痕里,似乎还渗着七十年前的硝烟。
生态葬区的玻璃幕墙前,年轻母亲正教孩子摆放纸船。"太姥姥说她要顺着长江回巫峡老家。" 小女孩的声音像风铃般清脆,纸船载着桂花缓缓漂向幕墙后的水域,波纹里倒映着无数个相似的春天。我忽然想起爷爷总说长江水是流动的家谱,每一朵浪花都藏着祖先的故事。
正午的阳光穿透云层时,我在山顶遇见守园人老周。他的工作服洗得发灰,胸前别着的党徽却始终耀眼。"您爷爷当年教我认碑上的篆字,说每个笔画都是骨头做的。" 老周递来一杯新采的菊花茶,热气氤氲中,我看见他裤脚沾着的泥土里,正钻出几株野雏菊。
暮色漫过两江交汇处时,供桌上的蜡烛次第亮起。江雾裹挟着山城的灯火涌上山来,墓碑上的名字在光晕中渐渐模糊,化作无数温暖的星子。远处传来川江号子的余韵,混着柑橘花的芬芳,在陵园上空久久回荡。
下山的石阶已被暮色染成黛色,回头望去,那些高低错落的墓碑忽然有了江水的纹路。当江风掠过碑上的刻痕,当月光漫过供品的轮廓,所有的思念都将汇入长江,在时光的长河里奔涌成永恒的潮汐。